陈豨 西汉初年 游侠陈豨的成败人生

自商鞅变法以来，告奸与有功同赏之法成立，由检举揭发所构筑的冤假错案，不绝如缕；由检举揭发所促成的被动罪案，比比皆是；由检举揭发所败坏的伦理道德，流毒汩汩。告奸之法的背后，是有罪推定的思维定式，一旦被指控，被指控者就被推定为有罪，须要自己来证明自己的清白。况且进而言，千百年来，中国的法律接受政治权力的左右，君王的意图，不但是检举的风向标，也是执法的指南。

陈豨之乱，是西汉初年的一次重大事件，时间从高帝十年九月陈豨起兵开始，到高帝十二年十月陈豨之死结束，前后持续了一年另两个月。这次叛乱涉及的地域广大，战火从韩国、代国、赵国一直蔓延到齐国，几乎烧及黄河以北的整个华北地区。值得注意的是，陈豨之乱牵连的人事极为复杂，几乎殃及所有的异姓诸侯王。故楚王韩信、梁王彭越、韩王信，都死于陈豨之乱，淮南王英布的反叛和燕王卢绾之乱，也因陈豨之乱而引发。

不可思议的是，对于这样一位重要的历史人物，我们至今不能知道他早年的经历，也不能明确地知道他之所以要叛乱的原因和背景，特别是他与韩信之死的关联，更是历史上一桩不可理喻的疑案。两千年后的今天，我读这一段历史，深感陈豨其人，须要重新搜寻，陈豨之乱的事情，须要重新梳理，陈豨之乱所引发的种种事件及其意义，须要重新认识。

司马迁在《史记·韩信卢绾列传》所附的《陈豨传》说：“陈豨者，宛朐人也，不知始所以得从。”“宛朐”，地名，秦东郡宛朐县，地在今山东省菏泽市东南一带。这句话的意思是说，陈豨，是宛朐县的人，不知道他是如何加入到刘邦集团中来的。一句轻描淡写的无奈话语，真是愁煞了历代的史家读者。近年来，我有一切历史都是推想的认识，根据点在的零星史料，使用合理的推想，去填补历史的空白。对于这位史书多有失载，人生空白太多的陈豨，是否也可以如法炮制，做些填充补白呢？

司马迁在《陈豨传》后的太史公曰中说：“陈豨，梁人，其少时数称慕魏公子；及将军守边，招致宾客而下士，名声过实。”难得地提到了陈豨早年的事情。

战国时代，魏国的首都在大梁，故又称为梁国。陈豨的故乡宛朐县，战国时属于魏国，自然也就可以说是梁人了。信陵君魏无忌是魏国公子，战国游侠社会的国侠明星，国际偶像。由陈豨称慕魏公子的这句话可以推想，他早年的经历和性情，当与刘邦类似，也是游侠社会中人，仰慕信陵君，好结交宾客，重然诺习用武，是横行民间的一条英雄好汉。可惜的是，这些少年时代所习染的游侠风气，到陈豨出任代国相国后，益发光大，竟然成了引发他起兵叛乱的原因，这已经是后话了。

《史记·高祖功臣侯表》，是记载西汉开国功臣们封侯受赏业绩的档案，属于第一手的原始史料。其中，有关于陈豨的记载，说陈豨“以特将，将卒五百人，前元年从起宛朐，至霸上，为侯。”简略地将陈豨加入刘邦集团的原点做了交代。

前元年，就是楚怀王元年，相当于秦二世二年。这一年，项梁联合各路反秦楚军将领，拥立楚怀王。同年八月，刘邦与项羽联合作战，统领楚军攻取定陶，未能成功。转向西南，进攻宛朐、济阳、雍丘。连战连胜，大败秦军，斩杀了秦丞相李斯的儿子，秦三川郡守李由。

由此可以推想，秦末乱起，游侠陈豨在故乡纠集少年起兵反秦。当刘邦项羽所统领的楚军进入宛朐县时，他统领部下五百余人，加入了刘邦军。陈豨加入刘邦军的情况，与另一位大名鼎鼎的高祖功臣，曲周侯郦商颇为相似。从此以后，陈豨跟随刘邦转战南北，战功卓着，成为刘邦集团的元功宿将，刘邦最信任的部将之一。

霸上，地名，在今天西安市临潼区灞水西，是刘邦军攻入关中，灭亡秦国后的驻军地。汉元年十月，陈豨随同刘邦军攻入关中，驻军霸上，成为被封侯的将领。同时封侯的，还有曹参、樊哙、夏侯婴、周勃、靳歙、郦商等人，都是最核心的功臣宿将。

《高祖功臣表》又记载说：“以游击将军别定代，已破臧荼，封豨为阳夏侯。六年正月丙午，侯陈豨元年。”这是讲汉帝国建立以后陈豨的经历和功绩。

刘邦即皇帝位，在高帝五年正月。燕王臧荼之乱，在同年七月，刘邦亲自领兵征讨。在这次战事中，陈豨身为游击将军，领军平定了战火波及的代郡地区，又是战功累累，于高帝六年，在第一次大分封中被封为阳夏侯。

汉帝国建立后，制定统一的标准，按照资历功绩，第一次大规模分封功臣。这次大分封，分两批施行。高帝六年十二月甲申，第一批功臣受封，共有十人：平阳侯曹参、信武侯靳歙、清阳侯王吸、汝阴侯夏侯婴、阳陵侯傅宽、广严侯召欧、广平侯薛欧、博阳侯陈濞、曲逆侯陈平和堂邑侯陈婴。

正月丙午，第二批功臣受封，共有十七人：分封张良为留侯、项伯为射阳侯、萧何为酂侯、郦商为曲周侯、周勃为绛侯、樊哙为舞阳侯、灌婴颍阴侯、周昌为汾阴侯、武儒为梁邹侯、董渫为成侯、孔聚为蓼、陈贺为费侯、陈豨为阳夏侯、周竃为隆虑侯、丁复为阳都侯、吕青为新阳侯、郭蒙为东武侯侯。

这两批分封的二十七位功臣，都是响当当的人物。其中，项伯是项羽的叔父，吕青是楚怀王时代的老臣，他们的封赏，颇有些统战的意义。除此之外的二十五人，都是西汉建国的头等功臣，刘邦政治军事集团的核心人物。

陈豨的资历功绩，与信武侯靳歙最为相近可比。他们是同时从宛朐参加革命的老战友，一起率领五百宛朐少年起兵，一起跟随刘邦入关中灭秦，一起跟随刘邦击败项羽取得天下，又一起两次受封。吕后时代，曾经排排坐，吃果果，将136位功臣列侯正式排了座次，靳歙排名第十一。如果参照这个这个座次表，以陈豨的资历功绩而论，他的位次当在前十五位以内。

功臣陈豨，甚得刘邦喜爱和信任，平定臧荼之乱后，被任命为代国相国，代理代国国政，统领屯驻代国的边兵。这支军队，是汉朝用来防御匈奴的精锐部队，被称为天下精兵。前面已经叙述过，陈豨早年是游侠，敬仰魏国公子信陵君无忌，好结交宾客，招贤养士。出任代相，独掌一国军政后，天高皇帝远，遂将旧日的喜好习性，随心所欲地发挥到极致。

史书上说，陈豨曾经告假省亲，宾客随行，车辆超过千乘。前呼后拥经过赵国首都邯郸时，城内外的官舍驿馆，皆人满为患。

陈豨是宛朐人，当时归属于彭越的魏国，他受封为阳夏侯，封国在汉朝的陈郡阳夏县。西汉初年，汉朝政府优待功臣，在首都长安为功臣列侯修建有侯邸，第一代列侯们多住在长安。代国远在晋北，陈豨归省，不管是去宛朐、阳夏还是长安，邯郸都是必经之地。

当时，赵国的国王是刘邦的幼子如意，相国是周昌。这位周昌，也是刘邦集团的核心人物，元老功臣。周昌的资历，比陈豨还早，他与刘邦的关系，比陈豨更近。周昌多年在刘邦身边供职，长期出任御史大夫，算是刘邦的心腹。周昌到赵国出任相国，是刘邦的特意安排，出于保护爱子如意的心愿，既是重托，更是委屈。这位周昌，性情直，脑筋方，万分不情愿来到邯郸，憋屈的心中，牵挂的是帝都长安。

周昌看不惯陈豨的铺张做派，特别不满陈豨的排场显摆到自己的地盘上来。他越看越反感，越想越不安，几经他那方脑筋琢磨，觉得陈豨有问题，有生变谋反的危险。待到陈豨返回代国后，周昌上书请求谒见。得到准许后，周昌回到长安面见刘邦，呈说陈豨在外久掌重兵，大招天下宾客游士，恐怕有造反生变的危险。

此时的刘邦，经历了燕王臧荼、楚王韩信、韩王信、赵王张敖等一连串的谋反案，疑心重，猜忌强，但凡检举揭发的事情，宁可信其有，不可信其无。听了周昌的小报告，刘邦当即下令有司调查，首先调查陈豨门下的宾客们，从钱财往来着手。

自商鞅变法以来，告奸与有功同赏之法成立，由检举揭发所构筑的冤假错案，不绝如缕；由检举揭发所促成的被动罪案，比比皆是；由检举揭发所败坏的伦理道德，流毒汩汩。告奸之法的背后，是有罪推定的思维定式，一旦被指控，被指控者就被推定为有罪，须要自己来证明自己的清白。况且进而言，千百年来，中国的法律接受政治权力的左右，君王的意图，不但是检举的风向标，也是执法的指南。

周昌多年出任御史大夫，掌管帝国司法，他体察刘邦多疑的心思，检举揭发陈豨，由御史台主持的调查，基于有罪的假设，寻求的是有罪证明的完成，法网一经撒下，自然步步收紧，不达目的不收手。

陈豨持宠居功，一手主持代国军政，其权力地位，相当于一国之王。陈豨在代国，虽不能说是无法无天，也近于为所欲为，在朝廷的专案调查之下，岂能找不出违法乱纪的事项。专案组的调查，由经济问题入手，逐渐进入政治，由门客外围入手，逐渐牵连陈豨本人。陈豨曾经是核心层的人物，镇压诸侯王谋反事件的参与者，他深知政治权力运行的无理无情，自感难以辩白脱祸，不死也得脱层皮。他开始做万一的打算，秘密派遣宾客前往塞外，与韩王信的旧部王黄和曼丘臣联系，为自己留下一条求活的退路。

代相陈豨与汉朝专案组的攻防，持续到高帝十年。七月，太上皇刘太公去世，刘邦诏令各诸侯王国，皆在各国首都修建太上皇庙，作为共同的祖先祭祀。又特别诏令代相陈豨，前往首都长安述职谈事。陈豨恐慌了，觉得大难临头，他曾经是游侠，后来是军人，走投无路之下，一不做二不休，干脆举起了反旗，自立为代王，通过王黄、曼丘臣联系韩王信与赵王利，联合举兵，掀起了一场大规模的武装叛乱。